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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向BG】草花飞舞的日子

哔哩哔哩     2023-08-27 17:23:52

草花飞舞的日子恰在四月——这乍暖还寒,繁花落尽的暮春时节。草花——这种一年生草本植物,春天新绿而秋天枯黄,最旺盛时不过与膝齐平,茎细瘦暗绿,挑着青绿色的鱼形鱼片,顶端的花朵只有米粒大小,以无穷无尽之势占领了整片坦平的原野,蔓延到更远的地平线上与天相接,和天边的白云交融在一起,远眺是闪亮白茫一片,间或在白茫中透出些许深绿的底色。有风的时候,整片草花摇摇摆摆,相互碰撞摩擦,白色的毛毯下,摇出一片“沙啦啦”的声响;“呼”的一声,是更大的风从北方卷地而来,整片草花向风远去的方向倾倒而去,花瓣从花萼上脱离,纷纷扬扬,飞舞在天地之间。


(相关资料图)

河流在白茫茫的旷野上浸润出一条反光的亮带。它没有名字,水不深,发源于远方灰云般的山峦。当它从陡峭的山峰顺流而下时,忽如其来的平坦打了它个措手不及,满河的水流怀着受拘束的怒火,无处宣泄,四向恣意流淌,侧向的侵蚀让它变成了如今弯弯曲曲的模样。风渐渐停了,飘荡在空气中的白色花瓣落进河里,让整条河流融进白色毛毯之中。

灰兔子安祥住在河畔的村庄里。村庄坐落于河曲上凸出的半岛,地势比河流稍高。这是一块肥沃的土地,种出来的萝卜硕大饱满,丰腴多汁,清脆爽口,啃完之后,满口荡漾着清香。

安祥和他的哥哥安康相依为命。他们的父母呢?不知道。每当安祥向他哥哥问起这个问题,安康便支支吾吾地编出一些小孩子都听的出来的谎言搪塞过去——而且每次编的都不一样!他最早的记忆,是哥哥两手抱着昏睡的他,一步,一步,艰难地,沿着曲折的河流,向前走去。多年以后,父母在他的记忆中只剩下了模糊的淡影,却依旧能记起那时雨后的泥土味,淤泥发酵的腥臭味,草花的清香味相混合的复杂气味,与哥哥口中喷涂的热气交织旋转,化成他年幼记忆中一道响亮的春雷。

土砖是由沉稳的泥土在模具中凝固而成,浑黄厚实。在石块不易开采的地方,建一座这样的土坯房,用青黑的瓦片盖住屋顶,确实是普通人家经济实惠的选择。当年,安祥他们住的房屋只是临河的一椽破屋,墙角下有啮齿类动物打出来的洞,屋顶缺了大块。唯一值得称道的优点是临河畔的土壤是在千万年的时光中由淤泥沉积而成,湿润肥沃。安康从行囊中找出他们仅剩的口粮,五根干瘪泛黄的胡萝卜,切成台形的小块,播进了淤泥之中。他们靠着疯长的野菜和草花渡过了整个夏天和初秋。到了暮秋,接近早冬的时候,胡萝卜才成熟。吸足了河水,饱餐了腐殖的胡萝卜,从黑色的淤泥中拔出来时,不再像病态的块根,反而像健康的少女,饱满圆润,鲜香扑鼻。安康吧胡萝卜清洗干净,咬了一口,嚼了几下,点了点头,递给下面仰头巴望这的安祥。安祥吃厌了苦涩的野菜,接到胡萝卜就啃,清甜的味道伴随着牙齿的咀嚼和舌头的搅拌,直冲他的脑门,让他两眼放光。

胡萝卜!这西方的绿眼睛兔子驯化的物种,被沙漠中来往的商人带到东方,又被安祥兄弟带到这片开满草花的平原。对于在平原上吃了一辈子白萝卜和青菜的居民来说,确实是一种新奇的玩意。如果把白萝卜比作丰腴的富太,多汁而寡淡;那么胡萝卜就是美艳的女子,甜美而匀称。当安祥和他的哥哥把一小车胡萝卜拉到小村中心时,兔子们的眼睛都直了:怎么能有这样一种植物,有着萝卜的形状,却比天天吃的萝卜整整小了一大圈,在初冬灰暗的阴云下,辐射着太阳一样的红色暖光。安康抓起一根胡萝卜的茎叶,把它高高地举了起来,村民们顿时沸腾了。他们清楚地看见了,胡萝卜匀称的楔形胴体,低端耷拉着几根焦黄的须,晃荡着甜美的红色浆液。安康等到兔群的喧嚷缓缓平息,才从口中挤出只打算卖这一车胡萝卜的消息。粗拙的言辞又挑起了兔群喧嚷的海啸:你家用五十根胡萝卜换一根?不!我家出六十根!西边的那家包含了上面所有的条件,还附带一小块开垦好的菜地,紧邻着安祥家的菜地······安康不知道怎么应对这样的场面,只得揩着冷汗,笨拙地看着蔬菜、白萝卜和花生被喧嚷的兔群抛来抛去。最后,还是安祥想出了主意,他爬到胡萝卜堆的顶端,朝哄闹的兔子们大喊:凡事村子里的人家都可以得到一根胡萝卜,不过要用其他作物的种子作为交换。

安祥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认识草儿的。那时草儿被喧闹的兔群挤到了最前面,雪白的毛发揉得混乱肮脏,前胸紧紧地贴到了车轼上。兔群拥挤带来的闷热加上挤压带来的呼吸不畅,让她的面色微微潮红,细细地喘着气。她抬起头,望见高高的胡萝卜,山一样堆着。灰兔手脚并用着爬上顶端,从脚下随手抓起一根,举得与胸平齐,大声地喊着些什么。草儿闷的两眼昏花,意识模糊,少年的宣言在她的耳中扭曲成了祭祀的咒语,不知所云。她仰着脸,茫然地盯着萝卜堆的顶端,顶上的少年屹立如伟人,云层间的裂隙露出天光。天空一片灰白。少年讲完了话,手垂了下来,深吸一口气,紧紧地握着胡萝卜。他低着头,似乎在打量着萝卜堆下的每一个兔子,直到他看到了了白兔的眼睛,红宝石一样红的眼睛,不知怎的,把胡萝卜垂到了白兔的眼前。一根红色的楔形物体闯进草儿灰色调的视野,新鲜植物的气味涌入草儿的鼻腔,怔了一小会,才明白,这是给她的。伸出手去接,周围翻涌起响亮的的欢呼声。这是她拿到的第一根胡萝卜!她的嘴里都是干黏的唾液,又干又渴。迫不及待地塞进口里,拿门牙要下一块,轻轻咀嚼,满口甜香。此时,干渴的少女才觉得自己在兔群中拥挤着的灵魂重新回到了躯壳之中。她于是低着头,屏蔽兔群的干扰,默默地独自啃着自己的萝卜。啃了一小半,才忽然回忆起,刚刚灰兔子好像喊过一家只有一根这句话。她把断口擦了擦,将剩下的胡萝卜兜进衣服里。抬头望去,只看见灰兔正在把胡萝卜一根根地往下抛。兔群吵着,嚷着,挤成一团,扬着手,争抢着不断掉下来的萝卜。

第二天傍晚,安祥他们正在用晚饭。门轻轻地响了,安祥打开门,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对红色的眼睛,闪动着滑润的水光。

草儿提着一篮花生,站在门口。

“呃······你有什么事吗?”安祥扶着门,局促不安地站着。

“按照你昨天说的,这是一篮花生。”草儿把花生递了过去。

安祥接过花生。二人四目相对,不知所言。

“进来吃点吗?”安祥闪出一条缝,示意让草儿进去。

草儿把头探进去,只见昏黄的烛光下,安康则在用心地啃萝卜。桌上摆满了胡萝卜制作的各种菜肴,有胡萝卜片,胡萝卜丝。清炒胡萝卜。水煮胡萝卜······

草儿收回身体,长舒了一口气,说:“谢谢,我已经吃过了。”想了想,又补充说:“这些花生可以油炸,可以煮汤······”

“我知道。”安祥打断,可又马上对自己鲁莽的行为后悔了。他看到草儿的脸扑的红了,还马上低了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

“草儿。”

“安祥。”他环顾四周,天已经完全黑了,北风划过枯萎的草杆,割出一阵“嘶啦嘶啦”的响声。“我顺着河来的。这间房子以前住过人吗?”

“没。我从没看过这栋房子里有过人。它一直荒在这里。”草儿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安祥的眼睛看,安祥棕色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微的荧光。

安祥今年已经十五岁了,等到明年草花飞满旷野的时候,他就十六岁了。换句话来说,它几乎就要变成一个大兔子了。但周围的大叔大婶依旧把他当做小孩子看待。

安康几个月前被征兵的人拉去了。征兵的人骑着高头大马,踩着古老的土路,不知怎么样找到了他家,从马上的胯袋里掏出一张发黄揉皱的纸,叽叽呱呱地念出纸上的黑墨迹。安康听了,抓挠着后脑,摆了摆头。征兵官似乎生气起来了,他大声地训斥着安康,又把那团纸卷成卷,往安康头上击了一下。待他怒气平息以后,又把安康拉近,低声耳语。安康把耳朵从征兵官的嘴前扭开,惊奇地盯着他。征兵官赞许地看着他,假笑成性的脸上露出一丝僵硬的微笑。安康转身进了屋。

“哥,你干吗?”

“打仗。”

“打仗?”安祥的身体颤了一下。“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不行。”安康看向门口。征兵官正抱手站在那里,抖着脚尖。“你太小。”他背上行李。

“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安康重重地摔上了门。马蹄的声音鞺鞺鞳鞳。渐行渐远。

安祥怔怔的坐在椅子上,过了很久,他还能感觉到马蹄铁践踏地面引起强烈的震动,颤抖着他的屁股和心。

那天正好又是暮春,春雨方晴的傍晚,地平线上的天空还剩几朵棉条一样的白云。满地雪白的草花,和几条瘦弱的白云,被晚霞染成凄楚的昏黄。

过了几周,草儿敲响了安祥家的木门。

“安祥,你哥呢?”她看见这空旷的房屋,一下就发现少了什么。

“他去当兵了。”安祥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还耍了几个姿势。

“哈哈”草儿故作矜持地笑了。但很快又沉静下来,双颊绯红地对安祥说:“我想和你去一个地方······”

“哪?”

“你跟我来就是了。”草儿抓住安祥的手,把他往门外拉。

连日的中雨,难得插个晴天。天空澄明如海,白云松若棉桃。阳光犹如水晶般通透,草花上挂着透亮的水珠,在微凉的春风中轻轻摇摆。远远可以看见一条参天的石柱,一根由狞厉的块石堆砌而成的石柱。在历史的磨洗中,青灰的石块化作苍黑,缝隙间长出了青苔。青苔代代死亡而发酵,繁育出线条状的淤泥,填充在石隙之间。顶端尖锐的断石,以及散落在周围的碎块,证明它以前曾比现在更加高耸。这里曾经有过文明。它兴起与水草丰美的平原,衰落于某个未知的时间点,埋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只留下一座残破的遗址供后人凭吊,猜测,遐思。它可能是一座祭坛。在那个遥远到史书不载的年代,部落的人们围绕着这根石柱,挽着手,涂着脸,合唱祭祀的巫歌,把自己一年的所得作为牺牲敬献给可怖的神灵,笃信自己的所为会让神明喜悦,降下无边的幸福。但现在,祭坛的结构早已坍倒,地板碎成小块,缝里长出高高的草花,旁边围绕着稍矮的石柱残块,草丛中埋没着断砖。古老的神灵失去了崇拜,在口头的传说中扭曲成邪祟,变成大人惊吓小孩子的鬼故事的主角,变成孩子梦中的阴影。

“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安祥被那参天的石柱震撼了。不由得发自内心地惊叹。

“他们都说这块地方邪,不让我们来。”草儿低下了头。

两人走到一根横倒的石柱前坐下。这根石柱一侧是方形的,另一侧则右小左大。略微有些圆。可能它曾经是一尊神像吧,后来被风磨蚀的不成样子。

安祥把腿伸直张大。阳光强烈,黄灿灿的,照在人的身上,蒸腾起暖洋洋的情感。坐在略高的草坡上,可以望见涨了水的河流银亮的波光,听见哗哗的水声。

草儿坐在安祥的旁边,并着双腿,打量着地上的草木,低声地说:

“你们俩兄弟可真厉害。”

“什么?”

“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听过什么‘胡萝卜’,你们来了之后,我们不仅顿顿都能吃上,而且家家地里都种着。”

安祥站了起来,走到附近的一根石柱前,细细地打量上面古怪的浮雕。

“你在看什么?”

“看上面的画。”

草儿也眯着眼,细细地端详安祥看的地方。上面雕刻着眼睛瞪的滚圆,尖牙利齿的怪物正在追逐一群兔子。旁边的一块石砖上则刻着一支军队整装待发。最左侧则刻着一座高台,上面站在一只穿着华贵的兔子,既像是在鼓舞士气,又像是在训话。

“上面画的是什么?”安祥问草儿。

“可能是古人崇拜的神灵吧。”草儿想了一会才回答。

“神灵会吃人?”安祥笑了。

“那就是怪物!”草儿闹起了脾气。“对了,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草儿又一次问了这个问题。

“我是沿着河走来的。”

“那你沿着河走来之前,你住在哪里?”

“我记不清了。”安祥挠了挠脑袋上的灰毛。“我可能住在山脚下吧。我只记得有一天泥浆从山谷上冲刷下来。然后我就记不清了,然后我哥哥就抱着我走了。”他理了理耳朵上的毛。“对了,你为什么叫草儿啊?”

草儿蹲下来,仔细地看着草花那米粒大小的花朵。五片白色的花瓣围绕着粟米般的金黄花心。雪白在接近花萼的地方泛起青绿。

“我妈生我的时候,正在草花地里摘野菜。所以我是在草花地里出生的。等到长了毛,该起名字的时候,我爸说,既然这孩子是在草花地里出生的,是草花托生的精灵,那就叫‘草儿’吧。”

草儿站了起来,回过身去,看安祥。春风从草儿的背后吹过来,她长长的白耳朵向安祥倒去,安祥的耳朵也向后面倾去。草花“沙沙”地响。风儿挟带着花瓣,拍在安祥的脸上。安祥用手遮着额头,闭上一只眼,迎着强烈的阳光,用另一只眼睛瞧着草儿。

“你吃过草花吗?”草儿拉着安祥席地坐下。

“吃过。”安祥盘着腿,随手拔下旁边的一株草花。“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吃这东西吃了半年。”他把草花甩来甩去,弯成一截一截,叠在一起,又解开。折下上边带白花的顶端放到嘴里去嚼。断口飘出苦香的草汁气味。

“呸----”安祥吐掉口里的残渣“又苦又涩,难吃的要命。根本嚼不烂。煮出来的汤也跟汤药一样难喝。”

“那是你哥不会做。”草儿偏过头,微笑了。“他肯定是直接把草花从地里拔出来,洗一洗,切成段,直接翻到锅里去煮。”

安祥低着头,想了一会。又看向了雪儿,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又看向草儿:

“好像是这样。”

草儿看着安祥的眼睛,又笑了。“难怪那吃呢。”他红色的眼睛在正午的金光下闪亮。“摘上头的嫩叶嫩芽,在滚水中烫几秒,再在冷水中过一过,用酱油和香油一拌,这才好吃呢。”

太阳渐渐高了,黄光偏移成了白光,公平地普照在大地上。河流围绕着绿白相错的平野,兀自“哗啦啦”地独唱。

草儿用手挡着强烈的阳光,抬头远望着太阳,眼咪成一条缝。

“啊,要正午了。”她站了起来,拍拍屁股。“我们快走吧,该回去吃午饭了。”

安祥也站了起来。草儿顺手择了几片嫩叶,抓在手里,向安祥摇摇手说:

“去我家吃吧。一路上顺手择点,回去也够我们吃了。”

“谢谢。我不习惯吃别人的东西。我回去啃白萝卜就好。”

“那下次吧----下次我来你家,我做给你吃。”

草儿顺手把嫩芽一抛。在暮春的暖湿气流下,他们很快就会发酵成黑色的腐殖。

大雨后的河面宽了许多,水流湍急,白浪冲刷在河中央那块圆润的礁石上,碎成千万颗银色的珍珠。击出一股独属于谁的清凉气味。

二人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河漫滩上水草丰美,淤泥乌黑冰凉。水潮在上面一涨,一落,一涨,一落。

“我们再往上游走一点,从你家后面绕回来。不然其他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抛这种地方去了。”

草儿突然用手拉住了安祥。安祥止步,回首,凝望着她。

“安祥,如果毛色不一样的兔子生了孩子,那孩子会长什么样啊?”

少女手扶着安祥的手臂,依偎在他的身侧。二人都走得慢了。

安祥望着天空,答道:“不知道,不过一般来说大家都是找毛色相同或相近的吗?”

“那······那我和你呢?”少女的声音很小,说完后又顿了一下。可能是后悔说出来这样的话吧。

“那会生出来一窝毛色不灰不白的小杂种的。”

少年看着少女笑了。

少女红着脸,也热热的低下头,傻笑了。

四月过去就是五月,五月完了很快就进入了夏天。草花完成了它繁殖的使命,白色的米粒凋谢成了棕褐色。埋葬进温情多孔的泥土里。旷野上雪白褪尽,深绿一片。

雷雨渐渐停了,天空墨,白交织,云层从天空中急速地驶过。奔向下一个目标。天地间是石灰石一样的灰,草花被暴雨压的倒伏,全株湿淋。浸淫在灰色的色调中。

安祥封死了所有的门窗,独卧在自己的床上,薄被盖着肚子,侧躺着,呆呆地盯着一旁空空的床。空床的床单平平整整,没有一点褶皱。边关的战事不胫而走,哪怕是这个僻远荒原的人们都有所耳闻。每天晚饭后,天刚刚擦黑,人们就搬着凳子,到村子中心的广场上闲聊。出来下雨或者积水的日子以外,日日如此。那些村民,那些沧桑的大妈和无牙的老者,会从胡萝卜成了精的奇幻故事谈起,再扯到东家西家的家常琐事,最后难免要评论一下国事,尤其是边关的战事,谈一谈入侵的狼国:狼是何等的凶残,兔国又沦陷了几座城池。时不时讲到他的哥哥。每每这时,大妈就一脸哀痛,说安康已经战死,头被凶恶的狼砍下,当作战利品钉在了木桩上。但老者却用力地用拐杖敲击地面,让大妈别乱说。安康作战勇猛,已经从普通的兵员提拔成了小军官,虽然不能带来显赫的地位,但也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每当大爷大妈们唇枪舌剑地打起来的时候,安祥总会拿着自己的小凳,躲着人,默默地离开。他不愿意听到任何有关自己哥哥的流言和无根据的揣测。

哥哥虽然不爱讲话,但他作出保证的事情每次都会做到,不是吗?

安祥心中纷乱如麻,在床上辗转反侧。屋里没有点灯,一切都浸泡在深沉的灰色中。空气中残留着暴雨前的郁热,压迫的他呼吸困难。这时他才冷不丁想起自己好像有几分钟没有听到雨点撞击瓦片的声音了。雨大概是停了吧。他一掀被子,下了床,推开窗。丝丝的凉风,挟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味,拂过他的面颊,拂去他心中黏重的思绪。贪婪地呼吸几口,让新鲜空气充盈自己的肺叶,再趴在窗棂上,静看草花上的水珠低落。远方的天空,乌云犹如万乘战车,一刻不停地向前奔涌,擦出瞬闪惨白的电花。潮湿的凉风流进安祥的土屋,重浊的空气因此混入了清流。屋里似乎也明亮了许多。

门清脆地响了。

“谁呀----等一下。”安祥回过神来,忙走过去开门。“马上!”

“吱呀----”

草儿挎着草篮,站在门口。

“是你啊。”安祥笑了他望向天上叠布的阴云。“又要下大雨了,你来做什么?”

“你准备吃晚饭吗?”草儿红色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下显得阴沉许多。

“没。正打算做。你也吃点吗?”

“我自己吃过了。”草儿对着安祥晃一晃草篮。“走。咱们去摘点草花。下完雨的草花口感最好。”

“谢谢。”安祥拒绝道。“我啃两根白萝卜就好。”

草儿把头探进安祥的家里,望向里面的灶台。灶里积有一层受潮的冷灰。

“走吧,去摘草花。”草儿手指远处的野地。“我猜你哥走后,你就没正常吃过饭。”

安祥沉默了一小会儿。才下定了主意:

“那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草花丛中。草儿今天传了一条白色的裙子,但悬在草叶上的雨滴沾湿了它的布料,积在地面的泥水染脏了它的下摆。草儿于是轻轻地把裙子挽起扎起来了。

安祥从上到下采撷草花的嫩叶,攥在手里。不一会儿手上就抓住了一把青绿。

“草儿,这些草花就放到你的篮子里去喽。”

他举起抓满嫩叶的手,得意洋洋地向草儿炫耀。

“嗯。”

安祥把手上的嫩叶一股脑全塞进篮子中。安祥摘的,再加上草儿摘的。刚好够篮子的一半。安祥看了看手,草汁和雨水相混,糊在他的手上,翠绿湿黏。

“欸----你哥他怎么样了?”草儿开启了一场闲聊。

“说是上战场,却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托人带个话。”安祥回过头,望向地平线上。浓重的乌云正急速地掠过天空。

“好了。”草儿举起满当当的篮子。“咱们回家吧。”

“回谁家?”

“你家。”

安祥不安地仰起头。“马上要下雨了,要不我还是先送你回去吧。”

“没事,要是真下雨了,我就在你家住一晚。你们俩兄弟的名声一向很好。我相信你不会对我做什么出格的事的。”

两人边走边聊,一会儿就走到了河边。水流墨黑湍急。他们避着激流,向安祥的土屋走去。

“啊!”安祥突然手指着不远的一个小河曲。旋即便抛下草儿,顾自跑了过去。

“怎么了,安祥?”草儿甩着草篮,紧追安祥的背影。甩出来的草叶散落在地上,铺成他们深绿的行迹。

待到跑近后,安祥才终于验证了他远眺得来的猜想,如同浮木般搁浅在岸边的,确实是一只毛色棕黄的兔子。

黄兔子脸朝下伏到在河岸上,身体深深地陷入河边黑色的淤泥里。深蓝色的衣裳完全湿透了。草儿在干地上踩倒一片草花,安祥使尽全身的力气,把他翻了过来,拽着脚,拖倒踩倒的草花上面。

安祥抹着头上的汗,草儿站在一旁,一动不动。过了一小会,她才呆滞地问安祥:

“怎么办?”

她又蹲下身,打量着这个双眼紧闭的青年兔子。好像在寻找他的呼吸。

“他还活着吗?”草儿站起来,转头问安祥。

“别怕。”安祥趴下去。把耳朵紧贴在青年兔子的胸膛上。

“还有心跳。还活着。”他回答草儿道。又把手放在了青年兔子的额头上。

“他在发烧。衣服都湿透了。得赶快脱下来。”

安祥解开了青年兔子的衣带,松开前襟,展开衣服,露出坚实的腹部,上面有划伤与割伤,还有愈合不久的血痂和伤疤。凝固的血痂把他的黄毛黏成黑乎乎的一块。

草儿把青年兔子的左手从衣袖中解放,又脱下右手的袖子,再轻巧地一抽,从青年兔子的身体下把湿衣服抽了出来,甩两下,朝天,对着灰暗的天空,条形,圆形的裂缝透过微弱的光,显得深蓝色的衣服伤痕累累。有的伤痕周围还染有一圈褐色的血渍。

她回头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黄兔子。他的身体满是脏污。草儿把衣服放到河中漂洗,拧干,跪在青年兔子旁边,轻柔地,拭去他口鼻里与伤口上的脏污。再把它叠成条形的块。盖在青年兔子的额头上。

头顶的乌云鼓噪起闷重的雷声,潮湿的风从东边刮来,带着夏天特有的,雨水的气味。草花恐慌地在风中摇摆。

“准备下雨了。要赶快把他带回去。”

“带回哪儿?”

“我家。”安祥抿着嘴,心里有点犹豫。“我家还有一张空床。”

安祥卡着青年兔子的双腋,咬着牙,拉起他的上半身。草儿见状,连忙抱住青年兔子的双脚,把他的下身抬了起来。青年兔子横着悬吊,身体的重心向下弯曲,犹如一座吊桥。

“你朝前走,我倒着走。要是后面有什么障碍物,你就跟我讲一声。”闷雷滚滚。安祥不自觉提高了自己说话的声音。

草儿点了点头。

二人沿着河岸,一步一步地向小村走去。青年兔子看起来轻巧,抬着却重若千钧,每一步都在软黏的淤泥上刻下明显的足迹:草儿的足迹是正着的,安祥的足迹是反着的。相对无言。少女的脸上浮现出劳累的洋红;少年则淌着汗水,大口喘气。

风渐渐大了。河水躁动起来,掀起波澜。乌云越压越低,草花起伏摇摆,向风表示臣服。天空不时漏下几滴细雨,有时是硕大的雨粒,像是一个在挑战大人底线的顽童。雨粒落在安祥的头上,与汗水相混,挂在头上的水珠,,便分不清楚,哪滴是汗水,哪滴是雨水了。

河曲慢慢近了,土屋在灰暗的色调中浮现出它的形状。他们走过河边的萝卜地,地下的块根正在静静地生长。安祥用背撞开粗糙的柴门,穿过院子,回身,一只手扶着青年兔子,另一只手推开虚掩着的门扉。屋里没有一丝光亮,昏暗一片。安祥凭着记忆,引着草儿,挪到空床前。二人合力,“哎唷”一声把青年兔子抬了上去。

大风从没有关紧的窗户中挤入,窗户“咔啦咔啦”地响,前后摆动。几只褐色的水虫从窗外飞了进来,在屋里盘旋。雨“哗”的一声浇下,大风夹杂着雨点,吹进安祥的家里。安祥跑过去,合上窗户,闩好。舒了一口气,抬起手,抹掉满头的风雨。

草儿点燃蜡烛。屋里瞬间多了一抹暖黄的暗光,与一朵跳跃的红花。她端坐在青年兔子的床前,伸手去碰他的额头很快又条件反射一样缩了回去。

“越烧越烫了。怎么办。”

安祥甩掉手上湿淋淋的水,走过来,望着病人张大的嘴。不知所措。

“要不我先去烧一锅开水,你想想怎么办?”

安祥抓起那件湿透的烂衣,叠平,从水缸里舀起一盆水,浸进去揉搓。而后交给草儿。草儿将它去轻轻地盖在病人的额上。

病人在高热中艰难地呼吸,淌着汗。凝滞的空气中似乎缠绕着病人痛苦的呻吟。大雨拍打着窗户,窗外一片白茫,不分远近。

安祥坐在灶前,拿扫帚扫出灶里受潮的冷灰,从柴垛中抓起一把稻草引火。燧石一击,脆响一声,火星几点,落在干草上,却没有像平时一样顺利引燃。他有点生气地把这把干草丢到一边,从柴垛顶上抓了一把,引燃,填到灶里,又往里胡乱塞了细小树枝和干玉米杆。火势才渐渐大了起来,却从灶里冒出一股股呛鼻的黑烟,激的安祥双眼刺辣,咳嗽连连。他拿起一根厚长的木棍把灶里的通气口疏通。黑烟淡了,安祥把装满水的大锅平放在灶台上,然后跑去推开窗户。窗外飘摇着暴雨的乳白,风夹杂着雨点吹进窗户。窗棂淌下了水滴。

当他终于端坐在灶前听水声的时候,才找到机会,难得地陷入沉思。他想起至今杳无音讯的哥哥。哥哥是活着?还是死了?如果还活着的话,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是太忙了吗?是路太远了吗?是没有门道吗?······热水自下而上冒起气泡,蒸汽“呲呲”地向上蒸腾,他又怀疑起烧热水的意义来了。他现在面对着一个高热昏迷的病人。面对这样的病人,赶快把体温降下去才是正道,用热水擦洗不是反害之吗?

大雨似乎小了一些,窗外被纱蒙着一样的景物澄明了一点。雨敲在屋顶上,微微的“啪嗒啪嗒”响。

“安祥!安祥!”

安祥回过头,只见草儿递给他一条湿漉漉的布块。“这条热了。”她说。“换一块吧。再弄盆冷水来。多弄几条,我要擦擦他的身体散热。”

安祥摘下挂在衣钩上的毛巾,又从衣箱里翻出几件穿不下的小褂,再从水缸里舀了一整盆冷水。把小褂和毛巾都浸了进去,端到病人床头。

“呼。”草儿长舒了一口气。“烧已经退点了。呼吸也通畅了。”

她挑出一块湿淋淋的毛巾叠好,放在病人的额头上。又抓起另一条,拧干了水,一下一下地顺着病人的身体擦拭。安祥见状,也放下了看水开的无聊工作,也拿起一件浸湿的小褂,和草儿一起擦拭。

“啊!”草儿惊呼,忙唤安祥过来看。

“咋了?”

“看这儿。”草儿拨开病人手臂上棕黄色的毛发,下面赫然是一条长而深的割伤。

“好恐怖啊。”安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伤口,有点被吓到了。“像是被刀子划出来的。”

草儿把毛巾揉尖,用尖头擦去伤口上的脏污,腐烂的臭味从伤口中弥漫出来。

“里面的肉有些已经腐烂了。”她指着伤口对安祥说。一颗白色的蛆从伤口里跃了出来,掉在床上,拧扭。草儿两指一夹,顺手把它捻死了。

“还长蛆了。”草儿把沾有蛆虫尸体的手指举到安祥眼前。“如果继续这么发展下去的话,他的手可能······”

草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劈砍的动作。

安祥胃里翻江倒海,目光有意躲开了草儿的手指。草儿劈砍的手势让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那怎么办?”安祥问。

“那锅水烧开了吗?”草儿手指着灶台。

安祥走过去,掀起灶台。惨白的水汽氤氲了上来,滚烫异常。锅里的水在蒸汽中翻滚。

“开了。”他回答草儿。

“那找把小刀,再弄对筷子,丢到水里去煮一会。哦,先舀一杯出来,溶多点盐进去。晾凉后好冲洗伤口。”

安祥从桌上抓起一只杯子,探进锅里舀水一杯,往里面加了两大勺盐。又翻出他之前过生日时安康送给他的小刀,和一双吃饭的筷子一起丢到沸水里。

草儿走到厨房窗前,把手伸出去。雨差不多要停了。飘飞的雨丝仅能沾湿她的手心。天慢慢要黑了,但少了乌云,所以屋子里要比之前明亮。

“我回去拿药。你过会儿就把他它们拿出来。煮太久金属会软的。”

草儿掩上了门,安祥熄灭了灶火。他想了想,翻出了几件不穿的干净衣服,把它们撕成了布条。

草儿提着篮子回来了。她把篮子就近放在桌子上,径直去水缸前舀水洗手。安祥把刀子和筷子捞了出来,放在锅盖上,供她备用。

草儿先是拿温盐水冲洗了伤口,操着刀,把伤口上的烂肉一点点刮下来。安祥怕她看不清,举着灯,放在他的旁边。

草儿刮干净了伤口上的烂肉,挑净了里面的蛆。倒下温盐水再冲一遍。就从篮子里拿出药膏,用小刀挖出,一下一下的把这翠绿的药膏抹满整个伤口。草药的清香压住了伤口的腐臭。她掏出一并拿来的棉球,垫到伤口上衬好,用小块布覆盖。裹布条扎紧。

“还有热水吗?”

“有啊。”

“他身上还有很多伤口。药膏还剩有很多。我看还是一起处理了吧。”

锅里的烫水散完了热量,变得温吞。安祥把一整包盐都倒进去搅拌,整锅端到草儿面前。

草儿用先前的杯子舀起冷水,一点一点冲掉了其他伤口上的脏污。这些伤口有的很深,有的很浅,有的似乎经过粗略的处理。但无一例外都像是锐器捅出来的,或是利器划出来的。

草儿为最后一个伤口敷上药,再在手臂上捆上一条固定用的木条。天完全黑了。她拿起病人额头上的毛巾,手盖在额头上,回头对安祥说:

“没那么热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了。”

接着,她把毛巾放在了冷水盆里揉搓了几下,叠好放到病人的额头。看着床上平稳呼吸的病人,长舒了一口气。

“草儿,想不到你还会这些!”安祥感叹。

“你忘了我是医生的女儿啦?”她笑了。“我懂这些东西不是很正常吗?”

“我还以为这种东西传男不传女呢。”

“哪有!我爸才不像那些老东西那么古板呢。他说他年青的时候去国都进修,国都里到处都是女医生。一位师姐指点了他不少迷津。他还说,女孩子心细,适合学这些。如果我愿意学的话,他可以送我去国都。他在那里认识不少人。”

“你爸爸当年为什么不留在国都呢?那里分明有那么多机会。”

“哎······”草儿叹了口气。“我爸他想家。他觉得国都里已经有很多医生了,不缺他这一个;但他的家乡----也就是这个小村----缺少先进的医学。他拒绝了所有的邀请,独自回这里悬壶了。”

安祥也长吁一声,草儿一转话锋:“我想方圆百里以内,不会有比他更好的医生了。只有他敢做那些外科手术。你之前从屋顶上掉下来,骨头折了,不是他帮你接好的吗?”

“是啊,还有一次我在野地里乱跑,很晚了还不回来,我哥出去找我,挨毒虫叮了耳朵。先红肿,拖了几天就流脓溃烂了。你爸看了,直接当机立断,把他耳朵切了一半。”

草儿咯咯地笑了,说:“因为这事,你哥的左耳至今还是少一半的呢。”

她透过窗户,望向天空,层云裂成碎块,晴天浸满了深沉的篮,蛾眉月高悬。

“不早了,我该走了。”她着急的站起身,又看了一眼病人。“别让他着凉了。”

“好----”

她站在门口,扶着门,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道:

“你还没吃饭吧,要不去我家吃?”

“谢谢。我啃根胡萝卜就好。”

草儿迟疑了一下,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当金黄的晨光打在病人脸上,他眼眶的肌肉颤了颤,睁开了双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天花板照上阳光的金色。撑着床坐起来,头上冰凉的方块骤然落下,抬起一看,是一条湿了水的毛巾。转过头去,面对窗口,初升的太阳从地平线后挣出,放射出万道金光。旷野上一片晦暗,一块明亮。身旁是细小的呼吸声,低头看去,一只灰兔子正在旁边的床上的安眠,深到连雷声都无法将其惊醒。

我只是在哪?他按着自己湿润的额头,绞尽脑汁回忆。但无论怎么绞,只能想起自己在暴风雨中沿着一条汹涌的河流前行,之后的记忆就模糊起来,陷入黑暗。

头脑一阵扎人刺痛,提醒他,他的体力还没有恢复到可以进行复杂思考的程度。

太阳沿着亘古不变的轨道愈爬愈高,也愈小,愈亮,像是蓝天上的探照灯。灰兔翻了个身,平躺过去,探照灯强烈的热光打在他的脸上。他长呼一口气,皱了皱眉,眼眶抽动,眯开一条窄缝。

黄兔子见状,慌忙躺下去假寐,侧着余光打量一旁的少年。只见灰兔少年欣欣然睁开了眼,起身,耷拉着眼皮,茫然地在床上静坐,毛发凌乱。坐了大约十秒,才揉揉眼,甩甩头,打了个哈欠,侧身下床向厨房走去,走到半路,迷迷糊糊地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拖着肢体慌忙向病人走去。他用手触摸病人的额头。已经不热了。但好像少了点什么。呆滞了一会,才想起自己昨晚放的毛巾不见了。毛巾去哪了呢?他用困倦的双眼细细搜寻,三巡后,才发现掉到了被子上,压着病人的肚子。他用手指提起毛巾,对着光察看,思索它出现在病人肚子上的原因。

这时,黄兔子才像是发现自己藏不住了一样,猛地坐了起来。那少年没想到这一茬,尖叫了一声,人握着毛巾,一屁股墩到了地上。早起的昏沉一扫而空。

“啊----啊----你醒了!吓我一跳。”

“这是哪?你是谁!”

“嗯······我叫安祥。”安祥撑地站了起来。“这是我家。”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和我的朋友在那边的河边找到了你。”

安祥用手指向窗外。黄兔子转头看去。

“你那时倒在河里,发着烧。”

这么说是他救了自己喽,黄兔子心想。直到这时,他才觉得自己的手臂紧绷绷的。抬起一看,上面缠着许多布条,支着木棍。下面略微的刺痛。

“哦----那个啊----你手上有一道很长很深的割伤,还发炎了。我们就想办法帮你处理了一下。”安祥解释道。

黄兔子的左臂上忽然强烈的痛痒,欲伸手去抓。

“别----别----不然伤口又会裂开。”安祥连忙阻拦。“有什么需要跟我说就好。”

“我叫大黄。”黄兔子讲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原来的衣服呢?”

“晾在外面你。刚洗,没干。上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口子啊?你从哪来的?”

“呃······”大黄支吾起来。“洪水······洪水冲的。上山砍柴的时候不小心。”他干涩地笑了笑。

大黄躲开了安祥关切的目光。

安祥见他似乎不想说话了,便离开去煮早饭。早饭是炖的白萝卜,加了很少的盐。萝卜炖得黏软,汤很热。

盛夏炎热而漫长。几天的时间恰似天上的白云,缓慢地,但也不知不觉地悄悄过去了。这几天一直都是安祥在照顾大黄。帮他洗澡,笨拙地换药,为他煮饭。大黄也趁机观察了这个少年。他不像是坏人。屋子很宽敞,不像是只为了给一个人住的。

观察到这里,大黄又动了动自己的左臂。左臂的割伤已经不再疼痛了,但时不时还是会痒,诱他去抓,每当他禁不住诱惑,手指触碰到布条时,安祥的警告就会跳入他的眼帘,手,就像挨了炮烙一样的弹回。

上午的天气炎热,阳光强烈,原野上氤氲着刺眼的亮光,连绵的草花折射着青绿的翠光,干燥而灼烫。

大黄掩上了窗户,屋内顿时阴暗了一下。他无聊地僵卧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安祥给生长中的萝卜浇了水,此刻正在窗前静坐,欣赏着一扇因背光而没有掩上的窗户外面的风景。

有人在轻轻地敲门。

安祥惊起,赶忙走过去开门。大黄侧过脸。只见从门外走进来一枚白兔少女,手里提着草篮。她今天穿着草绿色的夏装,年龄与安祥相仿。

安祥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少女笑嘻嘻地把他推开了。安祥换了一种方式,趁她不注意,一把抓住她空着的手腕,稍一用力把她拉近,伏在她耳边私语,不时手指眼瞟大黄。少女先是有些抗拒,不时转头目视安祥,似在对他的信口开河提出质疑。这时,安祥便又抓住她,让她细听。少女的表情很快转成了讶异,浮现出惊喜。

讲罢,安祥也笑了起来。他拉着少女的手腕,引她向床边走去。

大黄预感到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早就把头转回去了。

“大黄哥----大黄哥----”安祥摇他。

“嗯?”他佯装不耐烦地转了过来。

“介绍一下。这是草儿。我们村医生的女儿,她来看看你的伤口。”

“您好······您是······?”草儿有礼地寒暄。

“大黄。”

“她爸爸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医生----”安祥突然插话。

“呃······您能把左手给我看看吗?”她问大黄。

大黄此时倚着床板,半坐着,顺从地把左手放到草儿面前。安祥点上了烛台,端过来给草儿照明。

草儿细心地解开了布条,又解开浸透得青绿的棉花,刮掉陈旧的药膏,大黄只觉得自己裹紧已久的手臂忽然放松了,有一种冰凉透气的感觉。

草儿用棉球擦干净了伤口周围剩下的药膏。把烛台端近了些,好更仔细地观察伤口。

“医生,怎么样?我的手没事吧?”

“没事。快好了。”她更仔细地看伤口,并不抬头看大黄。“只是······”

“只是什么?”

草儿抬起头,盯着他,慢慢地说:“只是这伤口太深太长了,愈合以后大概率会留下一条很难看的疤。”

“没事。”大黄如释重负地笑了。鼓了鼓自己另一只手臂的肱二头肌。“一条疤而已。对了,医生,我可以下床了吗?”

“可以是可以,但不要做太大的活动----还有----别上伤口沾到水!”她转过头看安祥。

草儿帮大黄换好药,重新包扎好。

“如果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三天后我再过来看看。”

“不留下吃点吗?”安祥邀请。

“我家里在煮了----谁跟你啃生萝卜啊!”草儿笑了。

大黄默默地独坐着。草儿走到门口,打算离开,却又回头和安祥调笑。

“安祥!”

大黄在喊。

二人的打闹停了,转过头盯着大黄。

大黄低着头,咬着唇。片刻后才慢慢抬起来,眼里满是歉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抱歉。上次我骗了你。”

他躲开二人的目光。“我不是洪水冲下来的,我是······”

“是什么?”

大黄抿着嘴,为自己接下来的话积攒勇气。一会儿后,才下定了决心似的,说:

“我是从前线逃下来的······”

他换了个姿势,端坐在床沿上,抓起安祥叠好在他床上的旧衣服,“扑”的一下把它抖开,两手拎着,高高地举了起来,展示给安祥和草儿看。深蓝色的布料上布满了刀砍矛戳的豁口,边缘的血渍永远都洗不干净,正午灼人的白光从豁口中穿过。它招摇着,颤抖着,宛如一面标志着永久失败的旗帜。

“你是从前线下来的?······”

大黄咬着牙点头。旧衣服的下摆微微颤抖。

“那你认识一个人吗?”

“谁?”

“我哥哥。”

“你哥哥叫······”

“安康!”安祥满眼泪横。“就是一个很高,很大只的灰色兔子----左耳----左耳缺了一块!”他卷折自己的左耳。

大黄把旧衣服丢到一边,双手挡着脸,身体微向前倾,手肘支在腿上。忽抬头,眼睛里满是水花。

“安康······安康······你是他的谁?”

“弟弟----我是他的弟弟!”

大黄沉默了。过了一下,才缓缓地说:

“那天,或者说,四个月以前,我和你哥一起被派驻到一个山口的关隘。那地方,又窄又小,四周围绕着浩莽莽的群山,后面是平坦,长满齐腰深的草的平原。”

“你哥是我们中作战最为勇猛的。我们到那里的时候正是清晨,东方泛出鱼肚白,天地间一片青黑。天气微凉。我们急行军了一晚上,每个人都步履缓慢,摇摇晃晃。太阳像爬山的老汉一样从山后面艰难地升起,染红东方的白。那时,我就指着那座凋敝,破败的小城楼,半开玩笑地对你哥说:‘老安,你看,咱们估计就埋这儿了。’你哥低着头,没有说话,回头,朝我们走过的路遥望了一眼。”

“后来呢?”

“一个月前的一天,下午,斜阳挂在西方,满目凄楚的亮黄。我和你哥在城楼的门口站岗,坐在楼脚下打瞌睡。还有几个在楼上休息——顺便往远处眺望。突然,连续的叫声惊扰了我的清梦,我们打发去前面侦查的瘦小兔子飞快地跑了过来。‘不好了——不好了——狼兵打过来了——’他在那里大喊。停下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问他,对方又多少人。他说,不知道,他只觉得大地在震动。我冷汗冒了出来,把你哥叫醒,和他一起把城门关上,封好----那个城门吗,你知道吗?”大黄的声音激动了。“与其说是城门,不如说是几块破木板,拿两三条横梁连着。登上城楼一看,我呆住了——地平线上升起黑压压的一片。长官判断错了!狼国并没有选择攻打我们固若金汤的堡垒,反而选择了这个地图上没有标注出来的不起眼关隘!我之前写信向长官请求拨款修缮,并增员设防。可他一直以缺钱少人为由推辞,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打这里。我把在城楼上休息的人叫醒,弓箭手也列队待发。只见远处黑色的瞬影划开空气,‘唰唰’几声,如图老鹰急速掠过。一点声音也没有,弓箭手就倒下去五个。不是爆头,就是穿心,贯喉!剩下的弓箭手还没射出去几发,弓箭储备就耗尽了。问了,才知道,长官觉得我们这儿不会遭到袭击,所以没给我们发几条箭!”

“我往地上“呸”了一口,喊:‘兄弟们,别看着了!走!’操起一把大刀就往楼下走。到楼下时狼兵已经离得很近了,木门在“吱呀吱呀”地颤抖。你哥哥静对着紧闭的木门,单手竖执矛,闭目静立犹如一尊石雕。落日西斜。狼已经兵临城下,他们派了一个人向我们喊活,说,他们知道我们人少,不想强攻,想和我们做朋友,让我们开门放他们进去。我们没有回答,对面于是派了工兵,拿着斧子“噼啪噼啪”地砍木门。天知道这扇木门是多少年以前立的,早就被风化得干燥脆弱,根本撑不住!狼兵很快就破出了一个大豁口,自外鱼贯而入。晚霞染红了西边天空,原野镀上了血红,高草在肃穆中静静摇摆。我们退进了营寨——其实也无路可退了。因为过了这道关隘后,天险就只剩王都周围的高山与大河。我与你哥躲到一垛干草后面。一小队狼兵前来搜寻,为首的是一只白狼,后面跟着一壮一瘦两只灰狼。我问:‘老安,走么办?’”

“我哥怎么说?”

“他说:‘你走!快走!沿着路一直跑,告诉长官,这里沦陷了!”说罢就冲了出去。

“我按着你哥的指引,沿着路逃走。这时,路的一侧忽然窜出一个精悍短小的狼,他见到我,就挺剑向我戳来。我下意识地用左手去挡,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跑啊,跑啊,甲宵太沉重了,我就一件件地把它们甩到了路边,跑啊,跑啊,土路渐渐窄小,淹没在无边的草甸中,小河蜿蜿蜒地浸出一条光带我咽着野草,饮着河水,发炎的伤口烧一样的刺痛,在淤泥上留下脚印。天空阴云滚滚,暴雨倾盆而下。我发着高烧,眼前只剩一条模糊的细缝,两眼一黑,栽倒下去。”

阳光强烈,屋子里静悄悄的。干燥热风吹动屋外的草花,沙啦啦地响。

“那我哥哥,他有留下什么吗?”安祥的声音有些颤抖。

大黄交着手,低头沉思,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说

“有的。“

“他说了什么?”

“我逃的时候,他正拿着矛横挡那三只狼近乎疯狂的攻击。我隐约听到他喊,如果你能见到我弟的活,告诉他,不要等他了,他不回去了……”

大黄低下头,扣着手,面色扭曲。安祥的一只手搭在近旁的桌子上,呆滞地一动不动。草儿站在近旁,一言不发。

空气仿佛凝滞。

忽然,安祥用力奔跑起来,他冲向对阳的窗户,一把扑开窗扇。干燥的热气一股脑儿贴上他的脸,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脸上火烧样的热。空气中旋转着扰动的气流,浅浅闪耀着高能白光,满地的草花晕糊成一片青绿的光雾。抬头看着太阳:太阳激射着灼人的光线,立誓烤焦大地上的一切,盯久了,眼睛被刺得生疼,酸痛灼辣,眯成一条细缝,泪水如夏日暴雨般涌出。

“安祥······”草儿抚着他的背脊,声音带着沉痛的哭腔。“别哭了······你哥······你哥他·····” 

“我没哭—我没哭—”安祥紧闭着双眼,泪水却像口里奔出的洪流。“只是阳光——阳光一—太刺眼而已——”他的喊声近乎歇斯底里。

安祥用手臂抹着泪,喉中低低地呜咽。他坚决地走进后院,他们种萝卜的菜园。草儿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忙喊:“安样,你干吗?!”

“我去——我去给胡萝卜流水,它们受不了热——”

安祥舀起一瓢水,“劈”的一声绕着条弧线泼下。水在空中碎成千万点折射阳光的水珠,掉在地上好像升腾起丝丝蒸汽。水瓢“啪”的一声坠在地上,安祥双腿无力地一弯,一折,坐在了地上,开着腿,仰头长号。

“我也去帮忙——”大黄忽然起身。“医生说,我能下床了——”

大黄又在这里住了一个时节,直到秋风四起,万木归一的时刻,才收抬行装,踏上归乡的路。临走前,他对安祥说:

“安祥,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我是个逃兵,是个废人,不能再打搅你的生活了。”他走了一段路,忽而回首,招手,向安祥喊:

“再见——多保重——有机会的话,我会再来看你的——”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安祥没有送他到村口,只是目送他,远成青绿草丛中的一个黑点,融在里面,消失在地平线上。

冬天的平野没什么好看的,满目颓然。北风若刀,割折一片草花。野地里一片死亡的气息。

晴朗的冬日下午,阳光冷暗,衰草褐黄。安样倒了一杯热水,封紧门窗,在室内枯坐。没有点灯。忽然有一阵小而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安祥走到门边,但并不急着开门。他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前些日子,一伙狼兵沿着土路开进了村庄。他们并没有像传闻的那样,烧杀抢掠心,而是强占丁村里的书塾作为兵营,终日在广场上大声地练兵。大爷大妈不敢往傍晚端着板凳出来茶活。不断传出儿童失踪的流言,家长遂不让自家孩子出门,封死一切门窗。村里一片死寂,仿佛无人鬼村。

“是我。”敲门的人小声回答。安祥认出了门外的人的声音,遂拉开门门,推开一条小缝。

草儿从门缝中挤了进来,衣衫不整,神情慌乱。一进来,她先从门缝中向外窥视,再轻轻关上门,重新锁好门闩。

“安祥,救救我——”她焦急的眼泪夺眶而出。   “不要急,慢慢说。”他抬手拭去草儿眼角的泪。“要喝些热水他把自己的水杯递给草儿。草儿接过水杯,喝了一口,喘了会气,说:

“今天早上,有人重重地砸我家门。我妈去开门,只见门外是一个粗壮的灰狼。他一把推开我妈,领着他的同伙进了门。我爸仿佛是知道今天会来不速之客一样,穿着一件天蓝色的长衫,端坐在平时给病人看病时坐的长椅上,一颗一颗地盘着手串。另一个瘦小的灰狼扶着一只白狼走了进来,他问:

‘ 这里谁是医生?’

‘我。’我爸不紧不慢地回答。

‘听说你是这附近最好的医生。’

‘不敢当。’我父亲盘着手串,声色镇定沉静。

“我们的队长之前在打一座破关的时候被打伤了,伤的很厉害,几乎丢了半条命。现在好像还隐隐作痛。”

我爸瞟了那只白狼一眼,又闭上眼盘手串,口中低声地念叨。

‘对了,不知你可否有兴趣与我们合作。我们很缺大夫。’那瘦狼继续说。

我爸没有说话,只是站了起来,生硬地说:

‘让病人在床上躺好。’

瘦狼把白狼扶在床上安顿好。

白狼卧在床上,自己解开衣裳,露出自己的胸脯与腹部。我爸像往常一样拿清水洗了手,我妈在床边,用盘子端着必要的器械。我爸先拨开白狼的毛发,再用碘酒擦了他的身体,拿起一柄银色的手术刀,用力地向白狼的心脏扎下去。”

“成功了吗?”安祥关切地问。

“没有。”草儿开始抽噎了。

“那白狼直接抓住了我爸的手—原来他只是假装闭着眼,其实一直在警戒——一扭,一掰,夺过刀子——它距离他的心脏不到五毫米啊!我爸的手当即被他搬到脱臼,吃痛大叫起来。那两个下属听到响动,跑过来,制服我爸,把他按在地上拳打脚踢。然后,两个下属扣住他,让他跪在地上。白狼朝他的肚子踹一脚,他嘴里当即呕出鲜血,滴在地上。我妈上去扒他们想救,却被那白狼一脚踢的好远,撞到靠墙的书柜上,书柜顷刻翻倒下来,把我妈压在下面,当即不省人事。”

‘你为什么这么做?!’瘦狼愤怒地问。 

“你爸怎么答。”

“他又呕出一口血,咬着牙说:

‘我决不会救治一个杀害我同胞的屠夫!’

我站在门边,不知所措地看这混乱的一切。我爸被压迫着跪在地上,翻起眼瞄着我,好像在对我说:快跑。我夺门而逃,隐约在背后听见那个军官下命令说抓住我。我跑到外面,不知道躲在哪儿,就跑到你这来了。”

“咚咚咚—”

“里面的人——开门——”

有人在砸门。

“糟了,一定是他们,怎么办?”“别怕。”安祥环顾四周。”“你快去藏到那边的床底。” 草儿看着床底,问:“不会太窄了吗?要不我藏衣箱里。”

“这房里没什么可藏的,他们肯定会翻衣箱。”

草儿躺身钻进床底,安祥拉了几只小箱子,摆在床边挡住。 

砸门的声音愈更大了。木门在颤抖。安祥走过去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壮一瘦两只灰狼。 

“奶奶的,终于开了。”瘦狼骂道。“喂,小兔子,我问你,你有没有见到一只红眼睛白兔。穿蓝底白花棉服的。”

“没有!”

“没有?!我分明见到她往你这边跑了!”瘦狼瞪大双眼。

“我警告你!”壮狼发活了,十分凶恶。“她对我们很重要!”他目眦尽裂。

“啊,小兔子,告诉我们她在哪,我们队长重重有赏。”瘦狼堆着笑说、

“没有就是没有。”安祥涨红了脸。“不信你们来搜!”说着让开了门。

两狼毫不推辞,径直走了进去。壮狼打开衣箱,把里面的衣服翻出来,丢得满屋子都是。瘦狼扫了一眼这家徒四壁的屋子,说:“算了,好像真没有,走吧。”

安祥紧随其后关上了门。草儿钻出来,问:“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安祥摇头,从窗口向外看,两狼正敲着别家的门。”

“我把你送到村外头的破庙里去,你先在那儿躲几天,避避风头。”

两人悄悄潜了出去,东躲西藏,到了村口,忽然听到那瘦狼喊:

“她在那!那小骗子!”

“糟了,他们发现我们了!”

他拉起草儿的手就跑。

天慢慢暗了,西边橙黄一片。二人跑着,少年轻快的身体,加上距离的优势,硬是和两个士兵拉开远远的是参天的黑色石柱。

“快看!是遗迹。”安样指着石柱说。二人跑上了石柱周围的园台,安祥回首。”不好,他们要追上来了。”

晚霞中,二狼正艰难地在衰草里穿行。

安祥跑下圆台,扒开一片草花,指着空地说:“ “草儿,你快趴在这里”

“那你呢?”她趴了进去。

“他们的目标不是我,我去把他们引开。”

他又拔了几把草往草儿身上丢去,便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安祥——安祥——”少女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低声呼唤。但少年已经走远,听不见了······

又到了草花飞舞的时节,天地间飞舞着清新的白色花瓣。一位老妪沿着土道,踏上了这片平野。她是王都的名医,在两个子女的陪同下,来了遂未竞的心愿。

昔日的村庄早已化为断壁颓垣,墙壁坍圮,屋梁上缠着藤蔓,院子里长满白色的草花。小河改了道,涨了水,宽阔了很多,只有草花依旧在生长着,绵延向天边。

那一天的场景她还历历在目。她趴在枯草丛中,双手掩着头,天地间橙红一片。少年跑了过去,大声地对那些狼喊叫了些什么。她那时听的很模糊,回忆起来却清晰无比。

“你把她藏哪儿了?!”

“不知道!”

狼挺矛向少年刺去。少年躲闪不及,直接被矛洞穿,高高地挑了起来。甩了出去。落日西沉,天空农黄,旷野血红,人物是剪影一样的黑。两个狼兵好像不解恨似的,又跑过去,拿着矛,对奄奄一息的少年,用力地刺扎。

少女躲在草丛里,捂头闭眼, 只敢低声地嗫泣。夜色迅速把天擦黑,冷风侵骨,她才站起来,去到少年跟前。少年的上半身几乎被扎烂了,血流进土里,凝成紫色。她哭的更大声了,冒险溜回村庄,偷了把铲子出来,找了个泥土松软的地方,把少年埋葬。她边挖边哭,午夜才挖好。她将少年拖进坑里,摆好,从低下头,才发现,少年惊骇的脸上,瞪着一对愤怒的双服。她被吓到了,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把眼皮合上,可怎么也合不上。她的泪又出来了折了几棵草花让少年抱着,一铲铲把土填平,没有垒坟包。

她干完这些已是东方既白的时刻,遂顺着古道一路向前走。走了三天,双腿绵软,又累又饿,瘫倒在在路边,希望俱灭之时,一支商队拉着满车的货物,走了过来,商队的老板娘心善,收留了她。但老板认为她是个累赘,一直想把她赶走。老板娘不同意。直到老板有一天发高烧晕倒,连续几天不退不醒,众人都没办法。她一眼看出来这是疟疾,遂折路边的野蒿,用冷水泡了绞出汁,喂他喝下去。老板慢慢好了,再也没提赶她走的事。她就这样跟着商队到了国都。到了国都,老板卖了货,分了钱,解散了商队。老板娘告诉她,老板老了,走不动了,这是他最后一次通商。老板娘把自己的分红给了一部分给少女,让她自己去闯荡。少女干不成什么活,去药店应聘没人要,干力工又搬不起东西,不到一天就遭到了开除。老板娘给的钱慢慢没了,她于是又冒了一次险,去食品店偷食物。食物没偷成,反被店员扭送到了警局。战争期间食物严管,她可谓犯下重罪。警察问她是从哪来的,父母是谁。她说出了自己父亲的名字。警察有些惊骇,把她丢下大牢,每天白水煮白萝卜,一碗里面只有虽指可数的几颗萝卜丁,没有油。三天以后,牢房门口来了一位儒雅的白兔医生,戴着圆框眼镜,穿着白大褂。他告诉她,他是她父亲年青时的同窗,很钦佩她爸的为人,愿意收留她,唯一的条件是拜他学医。她点了点头,成为了一位医师学徒。老师很快就被征召上了战场做军医。她跟着老师,一边当助手一边学习。半年后,战争打完了。两国 在一座位干平原边缘的刚翻新的小城楼里签订了合约。以该关隘及四周山脉为界,以北的国土全部割让给狼国。消息传回国都,国都里的学生们都很愤怒,连罢了一个月的课,组织了好几场声势浩大的游行。

风吹了起来,远处古遗迹的石柱直插云天。老妪弯下腰,折下一株草花,仔细端详。她第一次发现在草花那白色,在底部逐渐过渡成青绿色的花瓣中央,包裹着一丝细小的黄色花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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